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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导师:纯粹而卓越的科学家陈金全教授 精选

已有 11791 次阅读 2023-12-26 07:33 |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陈金全教授 (1938.04.01-2000.05.14) 是本文作者在南京大学博士论文的指导教师。就像小时候作文课上学生写老师一样,我也是心里有很多话而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陈老师已经离世已经20多年了,我每每在心理安静下来时,想起老师的音容笑貌、他勤奋自得的样子和他的悲剧人生,常潸然泪下。

 

   陈金全老师其貌不扬, 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过,陈老师又不是一位很普通的人,他具有国际声望,是一位十分纯粹的、有大建树的学者。然而,时至今日除了几个弟子和少数认真阅读过陈金全老师著作的学界人士以外,国内几乎没有人了解还曾有过这么一位学者。

 

本文作者近年一直希望写一篇关于陈金全教授的纪念文章,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在多位师友帮助下写就此文,追忆缅怀陈金全教授、并寄托哀思。

 

1、陈金全教授简历

 

  陈金全教授的老家在浙江武义。他的父亲陈锡九(1898-?)曾做过园木工人,还做过一些小生意(贩卖布匹),母亲胡小仙(1900-?)是家庭妇女。陈金全老师姐弟四人:姐姐陈素凤、妹妹陈素英都在武义县棉纺厂工作退休、弟弟陈金水在柳城农具厂工作退休。陈金全老师的夫人曾长期在南京大学工作,与陈老师早期在群论方面有过科研合作;陈老师有一个孩子天分很高,在科大读书时成绩很突出,后来经过CUSPEA 考试去美国读书;本文作者后来多次听到关于他的有趣传说,还曾读过他在业余时间写的计算机程序,确实十分优美,心里仰慕他的编程才能,不过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直接往来。

 

 陈金全老师从1947年到1949年在柳城小学读书(只读了两年)、在宣平县读了初中(1949-1952)、在衢州一中读了高中(1952-1955), 1955-1959年到南京大学读书。这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顺利,其实那段时间陈老师就像当地其他劳苦大众一样,在生活上应该吃了不少苦。 陈老师的幼年阶段兵荒马乱,不过因为地处十分偏僻的山区,战火破坏并不太大。也正是因为地理偏僻 (去彼时唯一的高中就读交通十分不方便、来去不易,据说相距有100多里路),所以他父亲希望他辍学去学木匠谋生。在陈老师的恳求下他父亲同意继续供他上学。陈老师的中学成绩很好,不过似乎不太合群。衢州第一中学对他评语里说他 “个人历史清楚,但政治上不追求进步,偏重学习在功课方面,由于平时肯钻研,所以平均成绩在八十分以上,但身体锻炼不经常,缺乏集体观念,未能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陈金全老师在大学期间成绩很棒。1958年底到1960年秋,陈老师实际上在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所(即今天的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的前身)、在于敏的指导下学习。根据王凡老师去年在世时的回忆,陈老师参加了1958年夏天在成都办的、于敏和杨立铭两位先生主讲的核理论培训班。根据卓益忠老师许多年前跟本文作者聊天时的说法,陈金全老师那时年龄小、个子也小,被周围的人戏称为“小朋友”。那时陈老师理论推导的动作很快,但是有时也会粗心。陈老师后来自称是于敏先生的学生,说他的核物理是跟随于敏先生学的,其实他并没有读成研究生、成为于敏先生的入室弟子。据王凡老师说,陈金全老师当时读研究生是需要批准的,上级领导不批准就不行。不过,陈老师与于敏先生关系应该比较密切。1993年晚冬或1994年初春,于敏先生到南京开会,陈老师把于敏先生请到家里,本文作者在陈老师家的楼下不远处邂逅陈老师送于敏先生回去,陈老师还把本文作者介绍给于敏先生。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于敏先生这样伟大的人物,对于本文作者是巨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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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全的单身照、一位十分清纯学生的模样)

 

1960年9月之后,陈金全老师又回到南京大学,他做助教一直到1978年11月。陈老师在南大经历了文革阶段。本文作者在读书时,陈老师说过一件事情:他特别佩服生物系的一位女书记,据说她是南京市(或者南大)第一位被剃阴阳头的人,后来她坚韧地挺了过来、没有寻短见;陈老师说:如果是他被剃了阴阳头,早就不行了。从这件事情上看,陈金全老师在生活上确实不是一个意志很坚韧的人。

 

陈金全老师在文革阶段有一个事情值得一提。在陈老师被放到外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期,他随身带英文版的《战争与和平》,不会的单词就查字典,每天背诵几个单词。他记忆力很好,背诵英文单词花了功夫,又把这本名著的英文版翻来覆去地阅读、弄懂,这是陈老师后来具有惊人的英文词汇量、并对于这些词汇运用自如的原因。普通人在那样年月里生活其实是很容易随波逐流的,像陈金全老师那样特立独行做事的人是少数。那段时间在英语上的付出后来开花结果,陈金全老师能够几乎随心所欲地写出漂亮的英文。有一次王凡老师当着陈老师的面对本文作者说:我的英文只能达到发表论文的地步,陈老师的英文是有文采的。结果陈老师马上接话,十分可爱地开启了自夸模式。他顺手把他那篇刚发表不久的文章 [J. Q. Chen, B. Q. Chen, and A. Klein, Nucl. Phys. A 554, 61 (1993)] 从本文作者手里拿过来说:你看我写的这段英文好不好呀?one will inevitably stumble into a snare of CG coefficients, tangled with one another in an intricate way,我就这样写。我记得王老师当时的表情是瞄着陈老师没说话,我是学生,只是尴尬地站着。 这句英文确实有点儿像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写的,所以才这么溜。直到现在,本文作者对待类似的情况最多也是直白地说“将会比较麻烦”云云,那种不熟悉的英文词汇在实践中很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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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全[左一]在美国与冯达旋教授[怀抱孩子、右三]和夫人蒋懿雯[左二]、吴成礼教授[右一],右二的小朋友是冯达旋教授的女儿冯心怡 (摄于1984年)

 

陈老师于1978年12月升为讲师、1981年6月升副教授、1984年7月升为教授[陈老师是在1984年以副教授身份升为国务院批准的博士生导师,而那时博导还是一个荣誉],此后一直在南京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工作。

 

陈金全老师在世的最后几年时间在学术上一如既往,不过因为他的夫人高美娟老师长期留在美国,因此他在国内比较孤独。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在70年代他还曾有过一段睡眠极差的经历、所幸在家人帮助下调整过来。而在2000年,他的睡眠障碍逐步发展、越来越厉害,最终导致了抑郁症发作;加上赴美签证被拒[陈金全老师在2000年曾用因私护照申请赴美被拒签;不久他用因公护照再次申请填表时,填写是否有过拒签,请示外事办的人;外事办的人说:最好不要写,于是填写了“没有”。可是美国领事馆里存有这个记录,所以第二次申请再次被拒,而且肯定影响以后的申请]的影响,又加剧了他的病情。他后来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在2000年5月10日左右写好遗书准备自杀,后来撕掉遗书;在5月14日晚,他再次写好遗书后,从物理楼的顶楼跳楼自尽。次日早上陈金全老师生前在核物理圈子内的朋友和故交相继收到了来自王凡老师的电子邮件,获悉这个令人唏嘘的噩耗。

 

本文作者在陈金全老师不幸去世的前二天曾接到他的电子邮件(谈工作上的事情)。陈老师在邮件的最后一句话是“I feel hopeless for future.”陈老师是长辈,他对学生说这句话分量很沉重,因此本文作者立即往他家里打电话,电话多次被拨通、但是一直没有接听。本文作者过后就没有继续打电话; 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是愚笨之至、悔恨交加。在生活中就是这样,错过的事情就永远地错过了。

 

2、陈金全的科学贡献

 

   陈金全老师是著名群论专家,在群表示论方面有许多发明创造。在这方面原创性的工作是和他的同事王凡、高美娟、于祖荣等教授合作的,当然贡献最大是陈金全老师,而具体情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陈金全和王凡两位老师已经故去、高美娟老师早已离开专业领域、于祖荣老师退休二十多年,因此也没有人去争这个工作的先后。根据本文作者的硕士导师、南京大学施士元先生在六十年代的研究生顾金南老师的戏说评论,陈、王、于的科研合作很像三国演义,陈是魏、王是蜀、于是吴,最后他们三人在群论方面的主要成果三国归晋。在学术领域上,陈金全老师是跨界的。他做群论,也做过原子分子物理,当然也做过核物理。各种计算方法方面的发明创造也很多。本文作者记得他还做过富勒烯、量子化学计算等方面的工作,甚至还请PJL师兄为此专门做过一个富勒烯的纸质实体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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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凡[后排]、于祖荣[前排左]、陈金全[前排右]三位老师

在大连合影 (摄于1977年).

   

  陈金全老师在群论方面的主要贡献是群表示论的本征函数法。这是一种原创性的、具有很强实用性的做法。陈金全及其合作者提出,在求群的不可约表示时,通过求解群的一部分类算符及其子群的部分类算符(或者它们线性组合)的本征值和本征函数,就可以得到群的所有不可约表示。他们把这种思想应用于各种群,可以利用计算机程序十分方便地计算出许多群的不可约表示、多种Clebsch-Gordan 系数以及所谓的同位旋标量因子等,而传统上这些系数和因子的计算是十分复杂的。所以,陈金全等在群表示理论方面的工作是很受欢迎的。陈金全老师在这方面发表了很多论文,在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了《群表示论的新途径》,在新加坡世界出版社出版了英文《Group Representation Theory for Physicists》。因为许多微观体系的多体理论模型计算都涉及到耦合,因此陈金全老师等人的群表示论新方法用处很广泛,原子分子物理、量子化学、团簇物理领域也会用到。本文作者在九十年代末在京都大学书架很显眼的地方见到过这本书,在几年前和国内许多同胞一起访问法国GANIL 实验室时去图书馆资料室闲逛,我的师妹DLR 不经意在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她当时好像还特意拍照留念。陈金全老师本人当然明白他们这种方法该有多么实用,所以在八十年代末和研究生一起利用计算程序做了许多系数表。关于六个粒子置换群的不可约表示的耦合系数表作为一本书发表于科学出版社,还有两个耦合系数表作为两本书发表于新加坡世界出版社。

 

陈金全老师(与高美娟、马光群合作)有一篇综述文章刊登在 Reviews of Modern Physics Vol. 57, 211-278 (1985),题目为The representation group and its application to space groups. 这篇文章也是在上个世纪里所有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的唯一论文。当时这篇文章成文经过本文作者完全不清楚,不过在2004年在上海(参加华人物理学大会)和2007年在南京、本文作者有机会向陆埮老师和他的夫人周精玉老师请益。陆埮老师与陈金全老师是关系很密切的朋友。陆老师在那二次聊天时都提到,当时是他鼓励陈金全老师把文章投在这本权威期刊上。陈老师的工作深入细致,是很系统的,确实也有资格写这样的长篇综述。陈老师英文很棒,按照他的性格和做事风格,投稿应该是很顺利的。这篇文章为陈老师赢得了相当大的声誉,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来自中国大陆的论文能登载在那本期刊上。

 

陈金全老师另一方面的贡献是在核物理的理论方面。在八十年代前期,陈金全老师最早的研究生陈选根看到一位美国同行Joe Ginocchio 1980年提出的具有某些特殊对称结构的核子配对理论,提出被Ginocchio 丢弃的那种核子配对是很重要的,因此重新考虑这种想法。陈选根和陈金全老师等人的结果发表在1984年的全国核物理大会论文集中。1986年起,吴成礼、冯达旋、陈选根、陈金全和Michael W. Guidry 陆续发表了一大波关于带有对称性结构的核子配对理论,称为费米子动力学对称理论。这个理论方法在物理上抓住了原子核满壳层外的价核子之间相互作用以短程吸引为主的特点,强调了自旋为零、自旋为二的费米子配对在低激发态中的重要性,吸取了有马朗人[Akito Arima]和Fransceco Iachello 提出的、当时风靡世界整个核结构学界的sd玻色子理论的精髓,同时又是在费米子空间讨论问题;这种方法具有与sd 玻色子模型类似的对称性结构,也有新的对称结构,因此产生了相当大的国际影响力。在后期这方面有一些中国年轻英才加入,例如最初来自苏州大学的吴华、张为民,来自南京大学的平加伦、吉林大学的吴连坳等。因为这方面研究的中国人占多数,偶尔被戏称中国模型。在1994年,吴成礼、冯达旋和Guidry 在彼时颇具声望的期刊Advance in Nuclear Physics 发表了费米子动力学对称模型方面的长篇综述,为华人世界在低能原子核理论方面争了一口气。

 

陈金全老师后期在核物理方面一个贡献是在壳模型配对理论方面。从1992年直至2000年去世,他一方面在群论及其应用方面下功夫,但是也付出了相当大的精力和兴趣在壳模型的配对理论方面。他认识到,计算耦合集团的算符对易式其实可以通过确定的耦合方式进行递归运算,而递归运算可以用计算机程序实现。这样,就可以用电脑计算带有角动量耦合的核子配对空间内壳模型哈密顿量的矩阵元(1993)。由此他提出了一种基于壳模型的配对理论,他把这种方法称之为配对壳模型(1997)。遗憾的是,那时我们对于壳模型理论、特别是唯象哈密顿量的认识不足,周围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可以咨询和讨论壳模型计算的全流程,关于相互作用的许多细节还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配对理论是本文作者博士论文的一个章节,不过在这方面没有可以什么说道的进展。1999年本文作者在日本理化学研究所做STA fellow时, 陈老师受邀访问理化学研究所。彼时本文作者提出了陈金全老师配对壳模型的改进方案并写成初稿。因为陈老师是大专家,里面有什么内容一望便知,他很高兴,也很高兴作为这篇文章的合作者。不过,他也批评本文作者的英文写得太差。他在我家里当时翘着二郎腿,绷着脸说:“说句不好听的话,这篇文章写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后来他主动提出请缨修改原文,所以陈老师对于那篇文章有很重要的贡献,这篇文章也是他在世时对于本文作者(也许)唯一在心里认可的工作;也正是从那时起,本文作者的科研工作才真正进入正确的轨道。十分可惜的是,陈老师并没有见到那篇文章在杂志上刊出,在那篇文章见刊时,陈老师去世已经半个多月了。对于本文作者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极大的憾事。不过,作为与陈金全老师在科研合作方面并不密切的学生,本文作者等人历经多年努力,后来在这个专题上取得长足进展;或许这也是告慰陈金全老师在天之灵一种比较合适的方式。

 

陈金全老师科研能力强,动作快,对于研究可谓好之乐之。他有一句话本文作者印象颇深,他说:什么样的快乐都不如研究成果的快乐更持久,其它类型的快乐过段时间就没了,但是科研工作带来的乐趣长时间留在心里。这或许是陈金全老师几乎全副精力投入研究的动力,科学研究本身对他的各种馈赠足够吸引他前行。在研究方面,本文作者印象很深的还有一句话。陈金全老师说,做一个题目或者一个成果不是靠长时间坚持不懈、在那里软磨硬泡;取得成果凭的是一股寸劲儿。这话可能对于他本人是有道理的。对于他自己来说,有了灵感就立即抓住,然后凭着强大的执行力很快做好,所以他的成果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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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全与当时核理论组的研究生合影(从左向右:陈金全、沈肖雁、

王培宁、吴雄彪、吕自敏、平加伦,摄于1985年。

照片中除了陈老师,这些学生都佩戴着校徽)

 

3、陈老师生活中的特点

 

陈老师讷于言辞,公开讲话属于短板,在着急时有一点儿轻微口吃。根据南大物理系八五级某位本科校友的回忆,当时陈老师因为是物理系最年轻的教授,学生开学典礼请陈老师讲话;不知道陈老师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居然同意参加了这个活动;不过陈老师的讲话极短、也比较乏味,当时令那位校友大失所望。由于陈金全老师的口才不好,公开学术报告的气场远不如他在写论文时那样挥洒自如,不过这并没有太影响他的学术交流,他能够很好地参与讨论,专家们、学生们都没有因此有过抱怨,许多人如PF师兄很感念当年与陈金全老师的讨论,说陈老师的讨论多次启发他的工作。当然,不善言辞对陈金全老师的课堂教学不太有利,本文作者连续几年(包括参加工作后)听陈老师上的群论课程,要是当年南大的研究生们按照现在评教标准给他打分,估计平均分数不会很高。

 

陈金全老师长期以来的一个麻烦问题就是神经衰弱,睡眠质量非常低。在八十年代初出国时,因为那时条件差,他和另外一位国内同胞[据FDH老师回忆,应该是中国科学院的葛绍岩老师]合住一间房,据说葛老师晚上睡觉打呼噜的动静比较大,陈老师本来睡眠就不行,这下子就更不适应了。陈老师居然用录音机把葛老师的呼噜声录下来给大家听,据说当时周围许多人[当然也包括葛老师本人]听过这个录音。在极端情况下,陈金全居然睡在很小的壁橱里面,壁橱隔音效果当然差,聊胜于无、心理安慰而已。在九十年底初,本文作者在南大操场晨练时偶尔能见到陈金全老师(和王凡老师)的身影;晨练有助于睡眠,陈金全老师没有在这方面花时间,假如他养成晨练的习惯,也许可以改进他的睡眠质量。

 

根据FDH老师的回忆,1986年陈金全在美国遭遇车祸。肇事者逃之夭夭,不过出事地点距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附属医院很近,庆幸的是抢救十分及时,陈金全在医院里昏迷几天,奇迹般快速完全康复,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是陈金全后来走路时非常小心,本文作者记得与陈老师偶尔步行经过从南大的南秀村家属区到南大西门短短的那段路,陈老师每次都非常小心地靠路边,而且略有一点儿夸张地靠外走,即使没有其他机动车或非机动车路过时也是那样。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陈金全老师的一个特点是十分节俭,也可以说在这方面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根据本文作者以及PF师兄回忆,陈老师似乎从来没有请我们学生在外面吃过一次饭;最多也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家里一起做饭,而且他本人还不太会做,要让别人干。大约是在1994年春天,陈老师在南秀村的房子装修一新,只是还剩下一些什么体力活。本文作者和固体微结构实验室的一位研究生在他家里干了半天轻微体力活,他请我们吃饭,说:你看,我买了一块肉,你看着办,做成什么就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选择周边的小餐馆吃一个简餐是比较合适的。最近本文作者最近与PF师兄讨论这类事情时,大家在这方面感受差不多。或许陈老师因为不善言谈,或许生活中就是这样节俭,很少到外面和他人聚餐吃饭。

 

陈金全老师在生活上并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他相当顾念乡情。据PF师兄回忆,他老家不时有人过来看他。他招待人的方式也是那样在家里随便做点什么,只是在这方面也不怎么冲锋在前。本文作者没有见过他在家里招待亲属的情形,不过他有一个亲戚,好像是他的堂侄子或者什么比较近的亲戚,大约生于1970-72年左右,在1994年暑假里住在他家里。那位侄子时常到声学楼302办公室用我们的电脑,好像还编写一点儿小程序。陈金全似乎很喜欢他这位亲戚,对本文作者说,“啊,他很好的,很像我们家冰清(即他的儿子)”。

 

 陈金全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然而美人爱英雄。陈老师业务能力强,他的爱人是一位有聪慧漂亮又十分能干的高知女性,在早期科研事业上他们可谓夫唱妇随、琴瑟相合。关于他们的恋爱有一些传说,不过不聪慧漂亮的女性估计也入不了陈老师的法眼。根据PJL师兄的回忆,陈金全老师在办公室里张贴有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彼时刚改革开放时间并不太久,毫无疑问陈老师的审美观念在那时属于略显前卫的。在1983年,陈老师家里买了彩电,陈老师请学生去看节目的由头是女子花样滑冰锦标赛。有人总结说:这也是陈金全老师的做事风格,如果一个事情可以做出来,那么他就能找到最美的方式呈现出来。不过,陈老师的爱美具有倾向性,他的爱美之心并不是普适的:花儿很美,可是本文作者以及可以联系到的师友中,没有人记得陈金全老师有爱花的习惯;大自然有壮丽之美,没有其他人说起过陈老师醉心于那种宽广辽阔或者苍茫秀丽之美。

 

陈金全是一位很正直、很有社会良知的人。据师兄PJL回忆,在1988年陈金全老师在报纸上读到某个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在这种情况下心里有感触当然属于人之常情,不过陈金全的反应比常人强烈。他说他要去找相关的人,看看怎么帮助人家。当然这件事的结局我们都不知道,不过这件事情搞得居然连研究生们都知道了,显然他当时是非常上心的。本文作者记得一件类似的事情,在九十年代还有一些偏远地区适龄儿童失学的事情,陈老师在这方面不时抱怨;这或许与他本人就来自边远地区有关,因而在这方面感同身受。陈金全老师还有一件事情是不经意地跟本文作者提起的。在文革期间物理系一位资深教授[WRJ、南京大学的一位老院士]和大家一起体力劳动,陈老师看W先生有些吃力,就搭了把手;被当时管事的某某(本文作者后来在南大还见过这位某某先生)大喝一声“陈金全!不许动!”。彼时本文作者还是研究生,没有继续追问细节,不知道后来情节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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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陈金全教授合影于苏州会议期间、摄于1991年春天,

彼时本文作者在兰州近物所读硕士)

 

陈金全虽然是本文作者的导师,但是直接接触的时间并不太长,真正意义上的科研合作很少。在本文作者读博士期间,陈老师是在第一学年结束后从美国回来,在第二学年秋天再去美国,直到博士答辩前4个多月才回来。彼时信息联络不方便,当时只有学校办公室和固体微结构实验室各有一个电子邮件账户,而且收费价格不菲;因此陈金全老师在海外期间联系很少,受到管束和指教并不多。因为这个原因,加上自身数理基础也不够好,本文作者后来心里总想着得到陈老师的认可,哪怕他是假意的客气也行。本文作者在1995年开始参加工作,后来在读陈老师的书或文章时如果找到不足/笔误就告诉他,撒娇似地希望让他夸自己两句,陈老师在高兴的时候就说:好好好,算你又立了一功;如果赶上他那天不怎么高兴或者对本文作者的说法不满,就说:嗯,你也就会那么一点儿。即便如此,耳闻目染地,本文作者仍然在很多方面受他的影响,甚至偶尔模仿他写字的风格。本文作者在陈金全老师去世之后,与合作者一起玩了一系列的数学游戏,包括组态维数、角动量求和规则等,本文作者深知这几乎完全是有意模仿陈老师、但其实又模仿得不像。

 

陈金全老师在他能力范围内很乐于助人,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在1994年去美国时,对PJL 师兄说,他会留意看看有没有机会为PJL师兄争取一个去美国访问合作的机会。过一段时间陈老师就从美国打长途电话过来,让PJL师兄办手续。在那个时间里其实出国访问合作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出国本身也算是一件不太小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出国经历。因此陈金全帮助他人,完全是行动派,不是嘴巴上哄哄别人的人。本文作者也有一个类似的经历。1994年6月底,本文作者结婚但是没有房子,陈老师知道后在上午十点多钟与本文作者一起骑着自行车到别人家里借房子,在南秀村下面那个路口,因为连续有两个或者多个汽车经过,结果二个人还走散了。当时天气很热,具体细节已经忘记,但是一位知名学者冒着烈日酷暑、满头大汗为学生办事的镜头,本文作者永生不会忘怀。

 

陈金全老师平时不怎么麻烦学生,做事情也没有什么派头可言。他找学生经常是自己走着去。本文作者和PJL师兄都有陈金全老师到荟萃楼研究生宿舍里找自己的清晰记忆。导师一般都让其他人通知学生如何如何,不大会去乱哄哄的宿舍找学生。根据本文作者的印象,在记忆中物理系的龚昌德老师那时学生比较多、去宿舍的次数也多,他不时地中午前后就到我们宿舍去;另一位导师是陈金全老师;在印象中似乎没有在宿舍里见过其他老师。

 

 

4、后记

 

陈老师在世晚期是很不幸的,他因为睡眠障碍而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是他人生悲剧的核心原因。彼时他在工作方面一如既往地顺当,物理系有些老师或学生对陈老师都很佩服,知道他聪明。本文作者在南京读博士期间,就有人戏说陈金全老师”小脑袋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就写一篇好文章”,估计后来周围人也是这么看。可惜天妒英才,不遂人愿。

 

根据本文作者和多位师友的追忆,陈金全老师作为一个学者和一个人,都是很纯粹的。他为人处世都比较单纯,甚至偶尔有点孩子气;陈金全老师对于他人几乎不设防,因此了解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容易,有什么想法甚至是某些不太正面的事情都可以直接去问他,他的回答也是很直接的、真实的、不拐弯抹角的。

 

陈金全老师交往的圈子不大,除了家人和亲戚就是学术圈的人,其中以核物理方面为主。他在南大物理系素有盛名,自不必说;在校外(国内外)读过他文章和著作的人对他很尊敬。本文作者在日本读博士后的时候,当地一位日本同行(S. Y.)拿起陈老师1997年那篇配对壳模型理论的文章羡慕地说,嗯,写文章就要写这样的文章!偶尔地,本文作者碰到南大年长的同行们,提到陈老师,他们也都是一脸满满的敬意。毫无疑问,在科学探索上,陈金全老师可谓勤劳勇敢,一直向前进。

 

陈金全老师去世之后,新加坡世界出版社出了一本纪念文集[D. H. Feng (冯达旋)、F. Iachello、J. L. Ping (平加伦)、F. Wang (王凡), The Beauty of Mathematics in Science: the Intellectual Path of J. Q. Chen, World Scientific, 2004],纪念南京大学这位著名教授、数学物理方面的奇才。我们大陆科学工作者除了那些对于国家有很大功劳的学者在国内会出版一些书籍以资纪念以外,在海外出版专辑纪念的专家并不太多见。陈金全老师属于那些少数因为科学贡献而被人铭记的大陆学者。

 

写文章纪念在社会上甚至在学界并不出名、然而很有原创的、真正的、纯粹而卓越的科学家陈金全教授,是本文作者作为学生的应分之事,可惜做得太迟了些,恳望陈金全教授能怜谅晚辈学生这些不孝,祈祷陈老师在天之灵安息。

 

  本文作者感谢多位师友(FDH、PJL、PF、XXJ、LYA、CXX、CCH、CY)的讨论和鼓励,本文照片主要是由师友们提供的。本文作者感谢南大的朋友们(WZL、LJS)为本文作者提供部分档案材料、感谢几位同行朋友阅读本文初稿。没有这些帮助,完成本文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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