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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第一部分) 精选

已有 7924 次阅读 2016-3-24 04:51 |个人分类:往事追忆|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高考, 军训, 初恋

(一)

 

妻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相识至今二十五年。记不清与她何时初相见,也许是入学那日我们擦肩而过,彼此不曾留意,或是第二天早晨抱着厚厚一摞书本,在教室门前相遇一笑,低头而去。她身材娇小,大眼睛长头发,刘海覆于前额,一说话脸就红,因此她少言寡语,高中三年,我与她交谈总共不超过十句。有次周末回家,我们在汽车上挤作一处,我想与她说话,却不晓得如何开始,唯有微笑致意。她俯首不语,自窗外飘来几朵彤云骤然将她的面颊掩住。我紧张又尴尬,不觉汗流浃背,十几分钟漫长又短暂,希望车快点到站又盼司机慢点儿开,正胡思乱想,汽车不耐烦地呼哧一声停驻,我急急窜将下去,回头望见她在人群中悄悄拭去额头汗滴。

 

几周后晚自习下课,我回到宿舍,发现忘记带上那册看了两节晚自习的《倚天屠龙》,好在被窝里打电筒接着读魔教决战光明顶,张无忌独斗六大门派。那本租来的破书已有数人排队,一个个急不可耐,我连忙跑向教学楼,忽然灯火俱灭,在幽暗的楼梯间,有人奔下来,差点与我撞个满怀。我知是她,最是勤奋每晚必熬至熄灯方走,她猝不及防躲闪之际似要跌倒,情急之下我不假思索伸手抱住她的双肩。她惨叫一声,以为遇上歹人,我触电般赶紧缩回手道:“嗨,是我!”

 

这大概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对话。那时高考是我们心头悬的倚天剑屠龙刀,谁也不敢分心旁骛。坐落于大江岸边的大港中学,是本县最著名的高考训练基地,我们班同学绝大多数生于长于农村,肩负整个家族的重托。我们如果考不上大学,当时感到前程茫茫就像不远处江水浩浩。天朝实行全世界独二无三的户籍制度,所有人按照出生城乡不由分说便被强行分作两等,欲从二等爬上一等,不作“你丫的农民”,那时高考几乎是农村学生必经之独木桥鬼门关,与古代科举无异。我们忍受学校伙食糟糠般粗粝、住宿瓮牖般质朴简洁,每月归家一次。不回家的周六傍晚,到大港镇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比如那宣扬日本鬼子武士道精神、被美国佬打得落花流水却敢像抗战神剧那般胡吹的《啊!海军》,让我们八人热血澎湃意气风发,幻想着驾驶战机于万里海疆迎着弹雨搏命,哼唱着《一无所有》、《少年壮志不言愁》,深夜返校,徒手翻越两米多高的围墙,闪避值班老师披星戴月的追击。

 

高考结束那晚,全班最后相聚在教室,互赠纪念品和留言。我给她的明信片写了满满一页,小心翼翼暗藏密码。三年里对她的默默关注,让枯燥乏味的生活多出一丝虚构的温馨、无法言说的期盼,依稀恍惚白日大梦,梦里梦外窗棂明亮,我们都在伏案读书低头写字,静静的教室里嗡嗡作响的唯有物理老师的定理定律、数学老师的方程公式、化学老师的分子反应、生物老师的细胞基因、语文老师的散文诗词、英语老师的完形填空、以及政治老师让人头大如斗望而生畏简直要自暴自弃的多项选择题,它们在黑板上线性叠加纠缠干涉,形成变幻莫测诡异奇丽、难倒所有科学家的宏观波函数,让每位高中同学的记忆都不尽相同,虽然我们朝夕相聚于一室。


她丝毫也未理会,送我批量制作的六个斗大方块字以及一个更大的惊叹号:“祝君鹏程万里!”高中时代我们班男生女生几乎不说话,那晚也不例外,俱以文字替代语言,常用表情交流思想,以致大学期间我一和女生说话脸就红,总是做贼般心虚胆颤,若是被警察逮去测谎,世间肯定多出一桩冤案。

 

聚会结束后,我想约她去操场,却怕同学撞见无地自容,也不好启口,便独上操场走在积满尘土的跑道,抬头瞻彼夜空,明星煌煌,河汉流波越过四周高墙,北斗游弋如天马行空。高中岁月既是青春葱茏书生意气,亦是单调压抑的三年,布衫勉强遮拦风雨,方寸常思临空飞举,心中的世界远在蓝空之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临别之际,格外留恋这段清澈闪亮的年华,它将永留于此青春恒在,陪伴落叶零花、凝霜积雪,倾听细雨中年轻的心跳、呼喊以及泥泞中的挣扎。月光下,几条小径率意地迈向前方,彼此相距越来越远,直到隐入田野尽头与星空相连的一片黑暗。

 

(二)

 

我报考了北京大学,她似乎想考清华。一个月后返校取高考成绩单时,才知她的第一志愿乃是东南大学。她的成绩一向比我好出许多,也许她不愿离家千里北上读书。我先到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高中时代我曾憧憬军旅,毕业照上也身穿军服,到了信阳才发现军队依旧还是文革式政治挂帅,我们军事训练为辅,政治训练为主。于是在课堂努力锻炼正襟危坐睁眼睡眠,为少走几分钟那可恶的正步,临下课时如梦方醒不停提问,却被区队长识破,训练时间一分钟也未减少,更将我们烙饼般贴在墙上,以治愈经年的弯腰驼背。有些罗锅根深蒂固坚如金铁,硬是把水泥砖墙挤出颇为可观的曲率。

 

刚到信阳不久,林副书记千里迢迢从京师赶来,在大礼堂给我们训话。会议之前,照例由本队著名指挥家,以从他母亲西红柿炒鸡蛋的铲法中悟出的娴熟手法,率领全队高歌《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比那部电影里鬼子唱的《军舰行进曲》还要威武雄壮许多。

 

林副书记是原中共中央党校校长的儿子,89年秋天调入北大,专门负责学生工作,住在三角地旁边的16楼里,以便随时掌握学生动态。他那狭小的房间里仅有一台黑白电视,因俸禄微薄买不起彩电。林副书记两袖清风衣冠简朴,总穿一套洗得泛白的蓝色制服,好像个环保工人,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不分白天黒夜地工作。他极端重视学生的生活作风问题,对女生宿舍采取封闭式管理,从此北大男生以及燕园公的苍蝇,都不得踏进女生宿舍半步。这却没有影响他娶个90级的女生为妻。这举措瘟疫般向全国高校漫延,让天下无数情种望楼兴叹,却不知始作俑者乃是我们的林副书记。

 

那年燕园内多次出现学生集会、起哄、挂横幅、贴大小字报,以及由林副书记亲自命名的“移动”现象。每次他总在第一时间杀到现场,忙得焦头烂额。为了防患未然,他长途跋涉搬来几万字的发言稿,唾沫星子乱溅了整整一下午:“你们围观即参与,我们枪打出头鸟,秋后必算账。”他过虑了。89年后,本校学生再也不吃饱了撑的关心什么鸟政治,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英语书。然后书记拨云见日,指明某某主义才是湔洗所有污浊大脑的唯一清洁剂,其他乌七八糟的思想全是精神污染,应该处理掉的垃圾。后来我在美国,听到某教的宣传,置换了主语后与林副书记的说法一模一样,不知哪个是原创,哪个是拙劣的模仿。最后他认为军训一年不会影响学业,因为林副书记当年上山下乡终生难忘,磨练了钢铁般的意志,培养了极端生存能力,因此他们77级学风良好人才辈出,就像以色列今日在中东能够如此霸道强悍,首先需要感谢纳粹集中营。

 

信阳一年军训的确终生难忘,有些记忆比大学四年更加清晰。当时信阳是个农业小城,全市总共五路公共汽车,两座百货大楼,一座上海商场,另外一座北京大厦,每次我告假出校购物或是溜达散心,总是先去上海再去北京。信阳是革命老区,在河南也算贫困,但军校伙食不错,尤其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而言,有人不到半年体重就增加了10数斤,比他们给队里喂养的一群只顾吃的八戒长得还快。我们每日都有大量时间打熬筋骨,一年下来四肢发达胸背壮硕,核物理专业牲口众多,酷爱以折磨自己的肉体为乐,每日长跑比试脚力,因为没有哑铃杠铃,只能以俯卧撑、掰手腕较量臂力,若有棍棒的话,恐怕不时有人会被打折了手脚。

 

军校没有作业,空闲时间多,不少人沉迷于和高中同学通信,每天队里的值日都要分发一大堆自天南地北飞至的雁书。有一天值班室的玻璃窗上悬着一封书简,收件人唤作“大狗上树”,几十人围观暗自疑惑:我们队居然有东瀛友人前来军训,其人上的是不是那株村上春树?忽见一人歪戴军帽眼镜圆溜溜手提黑色长方体公文包,从人群后面急乎乎只顾撞入来,狂呼曰:“那是我的信。”那假东洋鬼子不会日语,却能说一口打着嘟儿的俄语,最爱在晚间卧谈会上表演单口相声,颇有马三立的冷峭。有一次他讲领袖传位、泄露机密、寡妇秤砣、日出东方,众皆轩然,连门外也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哂笑——那是区队长每晚准时前来窃听。

 

我由南京的同学找到她的地址,给她写信。她很快回函,写大学生活,以及暑假在田地干活时脚被钉耙戳伤发炎,未能参加新生军训。她问我在军校的感受,我便炫耀冲锋枪射击五发全部满环,大雨泥泞中绰着步枪匍匐前进,三公里紧急集合越野,我抱着被子鞋子背包带一路狂奔,晚上站岗睡到天亮,一脸威严的队长怎么叫唤我也不醒……

 

我给她寄去几张沐猴而冠的戎装照,其中一张摄于为期15天的拉练途中,叼着烟卷光着脑壳挥着武装带,好似占山的土匪下山抢粮,更像还乡团开进两百个将军的故乡红安。那日晚间我们在当地小学借宿,正好赶上军校每周一次电影,长途拉练也不中断。工作人员在操场架起屏幕,放映《双旗镇刀客》,刀光血雨时西风狂烈黄沙漫天,激起红安夜风大作尘土飞扬,真实与虚构的两个世界同时飞沙走石,都在等待那飘风流雪的一刀。回校那日风雨潇潇,我们披上雨衣,身后鼓起硕大的背包,长长的队伍在山间行进,远望仿佛直立行走的龟群。雨越下越大,我们钻进大解放,车轮轰响漫天泥泞。接近信阳城时骤雨初歇,我们纷纷跳下车来,不及如厕就地解决,差点儿将那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冲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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