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大舅

人还未走远，记忆却已经开始模糊，除了那张依然清晰的脸，关于大舅的一切，我似乎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9月中旬的一天，我下班的路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刚从大舅那里回家。

“你大舅快不行了，也就今晚的事了。”

我的脑袋一下蒙了，大概一个月之前，刚刚检查出癌症，怎么会这么快？

去年十一的时候，我一个人回了趟老家，去看了他，给他买了两箱牛奶，塞了点零花钱，他死活都不肯要。那时候还只谈起大舅妈的糖尿病、高血压，农村缺医少药又舍不得花钱，把她折磨得皮包骨头了。大舅那会精神很好，每日得照顾生病的大舅妈和已经90多的外婆。显然那个家，他还是主心骨和顶梁柱。然而短短一年，没有想到，他是那个家最先离开的人。

大舅是一个出生在城里的农村人，与共和国同岁。上世纪5、60年代，随着时代的大潮，外公外婆拉扯着8个孩子从城里被“骗”到农村。动员他们的人跟他们说，农村什么都有，有吃有喝，不用在城里挨饿，那一年大舅已经8岁。不久，外公不堪忍受批斗，选择了自杀。为了给兄弟姐妹们省点粮食，大姨不得已到了别人家当了童养媳，大舅成了家里的当家人，要帮着外婆管着6个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我妈经常提起，大舅最喜欢她，所有的姐妹中，只有她没有挨过大舅的打。

在我的记忆中，大舅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是农村的手艺人，也算那个时代的潮人。不仅会做木工，也会修理各式各样的东西，他的家里有五花八门的工具，从修锁、修车、修电器到做家具、铁艺，屋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种工具，村里人有什么需要修的总拿到他那去。记得那会农村还鲜有电动的抽水机，母亲经常让大舅过来帮我家浇地。每次他就骑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拉着带着长杆的电动水泵，到家门口的场上，跳下车来向前小跑两步停住车。

大舅是个精细的人。他家的房前屋后永远都是整洁干净的，场边种着一般农村人家很少有的月季、玫瑰、剑麻、香椿，菜园里难见到杂草，他家的菜总是长得比别人家的好。小时候在他们家总会有一种无形的拘束，生怕搞乱了什么，惹出麻烦。他们总说大舅是个小气的人，或者只是个“处女座”吧。

大舅的言谈总是一本正经的。他关心政治，也喜欢谈农村人一般认为遥不可及的话题，尽管长大后，有时觉得他的信息来源有些少或者不准确。似乎在他那里，每日劳碌的农田事务有些不值一提。在他那听不到农村人的大嗓门和满嘴脏话。他也好像并不愿意像普通农村人那样粗俗而简单地活着，然而他除了那里，哪也去不了。有一段时间，二舅折腾户口回城的事，他也没有多少积极性。

相对而言，大舅勤劳而多才多艺，在农村生活还过得去，并不像我们家条件那么差，平时少不了会帮助我们一下。有一年，他们响应号召，种了两亩地洋葱，结果上市的时候却发现价格很低，就用拖拉机拉到了我们家，让我们拉去零卖，攒学费。亲戚朋友都知道大舅的小气，但是我们家每次因为交学费借钱，大舅总是不含糊，长期为我们提供帮助。

虽然在农村度过了一个甲子，大舅的口音始终都没有变过来，就像户口簿上那个与众不同的农转非户口。然而从今往后，这些都不重要了，只剩下墓碑上那张略带微笑的照片。

 2019年春节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