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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伞记

已有 4846 次阅读 2016-7-18 08:33 |个人分类:校园生活|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射击, 大跃进, 跳伞, 哈工大, 竞走

   “大跃进”的1958年秋天,我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二年级。“反右”和处理右派分子的运动刚结束。经过了那一场激烈(并恐怖)的“革命洗礼”之后,全校师生又都全力投入了疯狂的“全民大炼钢铁”。虽然没有停课,但下午和晚上全都参加劳动。开始的前几周,各班学生校内外到处转悠搜寻废钢铁,无师自通地垒砌各色各样的“土”化铁炉……。严冬来临时,上级命令我们全年级在马家沟南面的荒原上土法炼制焦炭。野外炼焦的艰难困苦暂且不提,得分成日、夜两班(各12小时)轮流干,课堂学习就名存实亡了。

   1959年夏季,食物和各种生活物资短缺开始在全国漫延,“三年困难时期”降临了,全民穷折腾的“跃进”却越演越烈。我们除了饥肠辘辘的劳动之外,还要完成“百分之百通过二级劳卫制”的体育指标。这一项尚未真正完成,上级又号召“放一个百分之百成为三级运动员的大卫星”。

   当时,我的体格十分瘦弱,二级“劳卫制”都不能达标,三级运动员就更没门儿了。我和同学们正在发愁怎样完成这又一个“放卫星”的任务时,体育教研室通报了一个消息:“竞走是一个可望大面积达标的体育项目”。于是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同学都报名竞走。

   这一天,轮到机器制造系我们年级测验5000米竞走。因为是考核国家三级运动员,绝不能像测验劳卫制那样草率,校方派一位有国家二级田径裁判资格的体育教师到场做总裁判,五名班干部和体育成绩好的同学当助理裁判。每个助理裁判脖子上挂三块秒表,各记录三名“运动员”的成绩。在助理裁判的分别招呼下,“运动员”们陆续从起跑线出发。我来到大田径场,跑道上已经有七、八个同学在“走”着。刚到跑道边,看见矮胖的高YX颠颠地迎面小跑而来,他边跑边对着场边的同学眨眼做鬼脸。

   说实话,我从中学到大学,连跑1500米都坚持不下来,对这5000米竞走更是毫无信心。我最要好的同学田哲明是长跑能手,两天前就轻松地通过了1500米跑的三级运动员测验。在他的陪同和鼓动之下,我硬着头皮上场了。我在班上年龄最小,一直受到同学们的呵护,班长孙绍权兴冲冲地来为我发令和计时。

   一开始,我按照竞走要领“蹬后腿膝关节要绷直”,扭着胯大步快速地走起来,速度也相当地快。田哲明在场边小跑着给我打气。三圈过后,我感到力不从心,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超越我的同学越来越多。当高YX追过我时小声提醒道:“你,不能太慢了……咱们,散得很开,总裁判,根本看不过来,趁他瞄着别处,就得赶紧,偷着小跑几步……”但此时的我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小跑的力气也没有了,再过一会儿就头晕目眩、嘴唇发麻、肚痛恶心。不好!这是我经历过的低血糖脑贫血发作的感觉,接着就可能休克。我急忙止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似 样——我的竞走测验终于失败告终。

   看来,我非得给我班的跃进任务拖后腿不可了。女同学孙精云(校射击运动队员)建议我尝试一下国防体育项目。经她举荐,我加入了机械系的射击运动队。系射击队只有小口径步枪,分立射、跪射和卧射。三种射姿里数卧射最容易。队长是一位五年级的大姐,慈眉善目。她看我这豆芽菜身材的模样,就让我练无依托卧射。我先从图书馆借来一本书仔细读过,那是某苏联著名射击教练写的。然后每天在系射击队练习两小时。我很快就迷上了这项运动,最中意它不需要有多么强的体力,况且我有自己的优势可依仗——视力超1.5。所谓“无依托”,是不允许把枪身靠在固定物体上,但规则又许可左手托抢时,利用抢皮带绕过手腕和上臂,由上臂、小臂和绷紧的枪带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可以几乎不费臂力地托举枪身。我长时间爬在地上练瞄准的诀窍是呼吸吐纳入静,好比练气功。就这样练习了两星期之后,仅仅打了一次5发的实弹练习(在那物资全面匮乏的年头,子弹也十分稀缺宝贵),就匆匆上阵参加哈尔滨大学生射击比赛。我的参赛项目是男子50米小口径步枪无依托卧射(10发)。前五发我打了48环,真是喜出望外。中间休息时,我玩潇洒侧起身躺了半分钟。再接着打时,姿势没完全调整好就匆忙击发,第六、七两发失误仅得(5+7)环。幸亏队长在一旁及时指导我调整状态,最终以89环的成绩获第三名。这样的成绩仍达不到三级运动员的标准,无奈此后形势变化多端,再没有了比赛的机会。

   在练习射击的同时,我又报名参加了伞塔跳伞的训练。哈尔滨香坊区三大动力厂附近,有一座70米高的跳伞塔。这伞塔的前身是日伪时期的“忠灵塔”,为祭奠阵亡日军建的。1957年地方政府把它改建成跳伞塔。

   我的同学张国林前一年参加了跳伞培训班,并获得跳伞辅导员的资格。他是我入大学时认识的第一个同学。19579月初,我生平首次离家远赴东北。福州市教育局把我和其他考上哈工大的学生组成一个8人的小分队。我们互相照应着从福州去哈尔滨,四千多公里的路程多次倒换慢车,竟然耗时9天。第七天深夜,在沈阳火车站等候转车时,东北的秋凉如水沁骨,把我们的瞌睡虫驱赶殆尽。伙伴们正聊天打发时光,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青年走近前来说:

   “听起来你们是工大的新生吧?我是工大四年级的,上海人。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位伙伴,免得他寂寞。”他指着紧跟在身后一语不发的小伙子,又说:“他也是工大新生,一个人从常州上车,一直跟我到这里……”

   那个小伙子愣头愣脑,右手提着行李,左手扶着肩上的工程绘图用的大号丁字尺。他就是张国林,少言寡语,内向耿直。当我们抵达哈工大报到时才得知,他正巧和我同班。

   我们系有四、五个同学同时报名跳伞,一同跟着张国林做跳伞前的地面训练。地面训练之一是跳平台,从两米的高处跳下地。其要领很简单:跳时双腿并拢,左右膝和脚踝两处内侧都要贴紧,膝关节稍微弯曲。这样双脚就能承受落地的冲击不至于受伤。地面训练之二是练习“空中转向”,在室内穿好背带把自己挂在两根帆布带(模拟连接两组伞绳的伞带)上,让双脚刚刚离地,双手举过头左右手交叉抓住伞带,左手抓右伞带,右手抓左伞带,分别向两边拉扯。若左手在前则身体右转,反之右手在前则身体左转。

   在一个星期日,终于等来了首次跳伞的机会。我们来到香坊区的跳伞塔下,仰望伞塔,塔身呈五棱锥形,上端伸出5根挂伞的悬臂钢梁,通过每根钢梁末端的滑轮,垂下的钢索上分别吊着5个大圆环(伞圈)。

   首先,张国林向我们讲解伞具的穿戴和伞衣的整理方法。然后他自己示范将伞具穿戴妥当,示意吊索操作者放下伞圈。他先将伞衣中间的吊环挂到伞圈中央上方的脱伞钩上。我们几个再把伞衣展开,把伞衣圆周上的许多小环挂到伞圈上。(伞圈上有对应的许多向斜下方辐射的短直棍。当脱伞钩把伞顶抽紧时,套在辐射小棍上的小圆环能保证伞衣完全张开。一旦伞衣中心被伞钩松开,伞衣周边的小圆环会随之滑下并脱离伞圈。)

   张国林示意吊索操作将他提升到双脚离地的高度。他先示范空中转向动作,让自己的后背转到迎风的方向,因为背风着陆身体前倾较安全。然后讲解脱伞钩释放降落伞的两种方式:1)主动拉绳脱钩;2)自动撞击脱钩。张国林最后高声说:

   “各位同学今天是第一次尝试跳伞,咱们只从伞塔三分之二的高度,采用主动拉绳脱钩方式,拉头顶的这跟脱钩绳。下面请大家注意看我的示范。”

   然后,他示意吊索操作上升,到40多米的高度停止。他抓住头顶的脱钩绳并左右摆动几下,意在提示我们注意,然后向下一拉……没有任何反应……再拉……仍无动静。张国林接连又拉了几次脱钩绳,不知那脱伞钩有了什么毛病,愣是不脱钩。张国林丝毫没有慌张的样子,大声对我们喊道:“主动脱钩不成功,下面改成自动撞击脱钩!”之后他示意吊索缓缓上升到顶端,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降落伞飘然而下。塔下众人不约而同鼓掌欢呼。

   张国林解脱了伞具后说:“今天风势稍微大了一些,为保证安全只能使用一个背风方向的吊伞机。咱们排个顺序一个一个来实跳。不论天上地下,大家一律听我的指挥。”

   我急不可耐地自告奋勇先上,张国林立即同意。于是我兴冲冲地穿好背带,大家七手八脚把我和降落伞挂到伞圈上。在张国林指挥下,我被徐徐吊向空中……忽然听见张国林喊“停!”我已经停止在大约40米的高度。

   “做空中转向动作,向右转!”张国林下令。我左手在前,两手交叉,分别抓住伞带一拉,身体向右转了30度,直到后背正对着塔身。

   张国林喊道:“按照着陆要领,注意双脚并拢,拉脱钩绳!”

    我猛然一拉脱钩绳,身子就往下落……还没充分体验到空中飘荡的感觉,突然就双脚触地,身子没站稳被降落伞拽着向前扑倒在地。正在懊恼自己落地没有立稳,张国林跑过来安慰我说:“不错不错!第一次嘛,这样着陆相当不错了!前扑总好过侧倒和后仰。”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跳伞经历,非常遗憾,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张国林告诉我,不知什么原因,上边叫停了群众跳伞的活动。张国林还分发给每人一个红皮跳伞证,附页记录着第一次跳伞的日期和时刻,以及辅导员的签字。

   还有一件事让年轻的我耿耿于胸好久。轮到我拉脱钩绳时,那脱伞钩怎么就没——毛病了呢?我巴不得它也不灵,好让我也升到最高处自动脱钩降落,那样好歹也能在空中多飘荡一会儿呀!

后记:

   2005年夏天,我到哈尔滨旧地重游,特意安排半日去看望我记忆深刻的跳伞塔。不料,当我来到香坊区三大动力厂附近,转遍了周围的大街小巷,始终找不到那伞塔的踪影……不至于呀!它是个70多米的庞然大物嘛,怎么会遍寻不见呢!?路边停下一辆出租车,我上前询问那位中年司机。他自称是哈尔滨人,居然不晓得附近有什么跳伞塔。我思忖:“城市发展拆迁,也不该把跳伞塔拆除了呀?……”

   后来上网查找“哈尔滨跳伞塔”,查到的有关信息和图片摘录如下:

   “铁臂最多的跳伞塔……高耸入云的跳伞塔矗立在宽阔平坦、绿林成荫的哈尔滨市和平路东侧,它与省体育场相伴,为妩媚的哈尔滨增添了雄伟壮观的色彩。”

   “哈尔滨忠灵塔是上世纪30年代修建,存放日军死亡将士骨灰并要人们祭祀的场所,1983年拆除。”


哈尔滨跳伞塔(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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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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