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让我们来一同回顾一下整个案件的起始。2010年6月，意大利检察官法比奥·皮祖蒂（Fabio Picuti）首次公布了对6名意大利科学家和1名政府官员的指控，这7人是意大利预防重大风险国家委员会的成员。检察官在起诉书中指控7名被告在2009年拉奎拉地震发生前发布“不准确、不完整且自相矛盾”的信息，当地政府和居民因此未能及时采取疏散措施，最终导致大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经过长达一年的30次听证，7名被告被指控“向当地民众传递了不准确、不完全以及错误的信息，未能对地震的发生提出警告”。[i]法官当庭以“过失杀人罪”判处这7人6年监禁，7名被告终身不得担任公职，并下令被告支付庭审费用和赔偿金。7名被告需要向幸存者和居民赔偿大约900万欧元。依照意大利法律，被告有两次上诉权利，其间不用入狱[ii]。这场审判仍然没有结束。7名被告已经决定上诉。

   抛开法律，我们只从科学传播的角度看待此事件。2009年3月重大危险预测和预防全国委员会召开特别会议，虽然当时的会议记录因地震被毁，但根据《自然》杂志的报道，当天的会议记录并没有表明有任何科学家曾经说过“没有地震危险”。会后，特别会议中的两位成员也就是被起诉的七位中的罗马第三大学的弗朗哥·巴贝利和民事保护部门副主任伯纳迪尼斯，这两位与拉奎拉市市长共同举行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会上伯纳迪尼斯的发言我认为是此次判刑的重要关键点：采访中，伯纳迪尼斯称，拉奎拉目前的地震形势“相当正常”且“不构成危险”，他还补充说，“科学界向我保证，由于能量的连续释放，现在的情况反而是有利的”。当时一名记者问：“那我们应该安心享用杯中的美酒？”伯纳迪尼斯则回应道：“正是如此。”

世界范围内的各个国家目前都无法准确预测地震，这个对于普通公众来说这已是常识，而对于位于敏感地震带上的拉奎拉市市民来说这更是烂熟于心的事情。此次政府和居民都未能及时作出行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来自新闻发布会的这句“正是如此”。从这点我们就足以相信在科学家面前，即使拥有丰富的地方知识的民众在面临选择的时候，还是更加倾向于相信科学，相信科学家的话。公众们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已经默认了这样一个前提：科学家的公开言论都是经过严谨的科学验证的，是可靠无疑的。据经历了此次地震一位名叫维多利尼的民众陈述：“那天夜里，拉奎拉所有老人在第一次地震后都跑到外面，而且后来一直待在外面。而正是我们这些习惯于使用互联网、电视和相信科学的人却待在房子里没动。”他说：“这不是针对科学的审判，但是我有一种被科学出卖的感觉。他们不了解情况，这是问题；他们不知道怎样通报所了解的情况，这同样是问题。”[iii]

就像5000多名科学界人士向意大利总统纳波利塔诺发出公开信中提到的，他们一致认为准确预测地震在技术层面不具可能性。^[iv] 这样预测性质的学科，科学家们无法给出确切而肯定的答案。而伯纳迪尼斯在发布会上对地震不会到来的十分肯定的答复实在不是一个科学家所该发表的言论。因此科学家在进行科学传播时，公开言论一定要严谨、要负责任。委员会其他5名成员均没有参加新闻发布会，他们事后也纷纷否认自己断言“不会发生地震”这样的说法。这又牵扯到科学家是否具有发现不实的言论必须及时提出警告的职责问题，这个我们先搁置不谈。

   被起诉的科学家指出，伯纳迪尼斯是在会议前就发表了这样的言论。而伯纳迪尼斯的律师则坚持认为，他的公开言论反映的完全是委员会科学家告诉他的内容。假设双方都没有说谎，从这个争论上我们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信息在传播过程中的不对称性。伯纳迪尼斯不是地震专家，而是一名液压工程师。他和其他地震领域的科学家对于同样的一次会议却得出不同的观点，是他没有科学素养么？还是地震科学家没有尽到义务？而这也仅仅是发生在不同学科的科学界内部。在真正的科学传播中，需要解决的是科学家与公众之间的信息对等，这个传播的过程除了科学家中还要加上公众、媒体与政府，涉及的因素比这里的问题要复杂的多，如何解决科学在传播过程中的信息理解保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西方国家在一直倡导公众理解科学，倡导科学的传播要结合具体语境，避免直上直下的线性传播，这在一定程度上对科学信息的理解保真问题会有帮助，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即使科学家与公众面对面的交流，仍会出现理解不对等的情况，就像伯纳迪尼斯一样。

    意大利物理学家毕晨（Luca Naso）说：在意大利，普通民众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风险委员会”的存在，“真正的问题在于意大利人太相信科学了，他们并不了解科学的局限性以及政治家利用一些科学家来支持他们。”[v] 这里面提到了科学传播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角色：政治家，或者直接说政府。我们注意到，发表地震不可能发生言论的伯纳迪尼斯的身份正是一名行政官员。他会不会是出于政府官员的身份在此次发布会上对从科学预测角度来看不会是大地震的判断进行肯定化的处理，从而避免引起市民的恐慌呢？虽然结果只有伯纳迪尼斯自己知道，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的问题是，政府在科学传播中扮演了十分关键的角色。掺杂了政治色彩的科学信息能否再继续保证他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而这也正是科学传播在各个国家所面临的不可避免的问题。媒体的报道虽然没有太多政治利益色彩，但并不是每一个记者或编辑都具有良好的科学素养，这个也是科学传播中造成科学信息失真的原因之一。

    因此，社会对于此次地震误报判罪应该给予更理性的视角，无论所持的立场是支持抑或是反对，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并思考的是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而非过于关注责任的归咎。有罪与否是法律层面的问题，而问题的原因分析与避免却是更多维的社会层面的问题。加大公众理解科学的力度，加强科学信息在传播过程中的保真，顺利冲破传播过程中的重重关卡，让公众具备真正的科学素养，在面临问题时不是过于依赖或太过盲目，而是进行更理智的科学的合理的判断。我想这样的话，此次受震的民众以及被判刑的科学家所经历的悲剧应该就不会再重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