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精神病，精神病人是怎样生活的？我曾对此十分好奇。小时候街坊有一个女精神病人，穿得破衣烂衫的，整天在街上游荡。常见她时而对空谩骂几句，时而指着路人不知叽里咕噜的在说些什么。路人胆大的对她怒斥几句，胆小的则吓得赶紧跑开。像我这样十来岁的小男孩经常喜欢逗她，尾随着叫喊“女疯子，女疯子”。她一般不理睬我们，任由我们一路尾随逗骂。但有时会回过头来对我们怒骂几句，并做出要打人状。吓得我们四下逃散。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精神病人印象。

直到做了精神科医生之后才知道，其实精神病人并不都是这个样子的。记得罗主任曾形象地比喻：“精神病并不神秘，每个人都有过得精神病体验！在你激动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害怕得魂不附体的时候，醉得胡言乱语的时候，深陷噩梦之中的时候……你就是一个精神病人。”有趣的是，在这些情形下不管这个人不管有多么怪异的想法或做出多么荒诞的行为，他自己当时一般是察觉不到的。比如我们会对梦中的情境信以为真，醒来后才发现其荒诞可笑。

我刚工作头几年，对住院病人除了药物治疗外。还会定期给他们思想工作，叫做“办思想学习班”。每周一次，医生召集各自的病人围坐在一起交心谈心，有点像现在的团体心理辅导。先让病人谈他们的家庭状况、发病过程、治疗进展及自我感受等，再由医生对他的情况做一番总结评价。下面是我第一次给病人办学习班的谈话摘录：

王医生：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学习班。谁先说说？

病人甲：王医生，你是新来的医生吧？我和你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病，我是来疗养的。

病人乙：别吹牛了，那天我看见他们把你五花大绑捆进来的。哪有捆着进来疗养的！（大家哄笑）

病人甲：那是他们误会了。王医生你不信可以问罗主任，他们是不是跟他说了，要我在这里疗养几天，过几天就来接我？

病人丙：别做梦了！我家里送我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都三个月了，还不让我出院。王医生，我的情况真的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害我，我是被冤枉的。

王医生：那跟大家讲讲他们是怎样害你的。

病人丙：他们在我饭里面下毒。幸亏我警惕性高，不吃他们的东西。我每天都自己做饭吃。

王医生：你说的“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病人丙：他们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他们要把我绑架到台湾去。

[众人嘲笑。]

病人丁：还说你没病，都病到台湾去了。王医生，莫听他们瞎说。我看他们都病得不轻。

王医生：那你是什么情况呢？

病人丁：我有病啊。我回家一定好好吃药。其实我的病已经好了，什么时候让我出院啊。

王医生：你说说看，你得的什么病？

病人丁：我主要是睡不着觉，心情不好，吃了药就好了，回去我一定坚持吃药。

王医生：病例上记着你把家里砸得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了。你父母都不敢接你回去了。

病人丁：他们瞎说，我就摔了几样不值钱的东西。他们总是要管我这、管我那的，我烦！我保证以后不摔了。要是再摔马上把我送进来。

王医生：你的保证他们都不敢相信了。你先安心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吧。[转向病人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感觉还好吗？

病人戊：好的。

王医生：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病人戊：没有。

王医生：要不要叫你妈妈给你送点吃的来？

病人戊：好的。

王医生：你能多说一个字吗？

病人戊：可以。

王医生：那你说呀，想要你妈送什么吃的来？

病人戊：随便。

……

就像醉酒的人不承认自己醉了一样，精神病人总是不承认自己有病。精神科将精神病人能否意识到自己精神异常的能力称为自知力。否认自己有病是发病中的精神病人的基本特征，称为自知力丧失。一般而言，自知力恢复得越完整，说明疗效越好。上面记录中的甲乙丙丁4位病人都缺乏自知力。其中甲乙丙3个病人的精神病态都十分明显。但有趣的是，他们相互之间都能看清对方的异常表现，却一点也看不到自己的异常。好像大脑只有察觉他人精神正常与否的功能。对自己却是灯下黑，再明显的异常表现也看不到。真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病人丁比较有欺骗性。他表面上承认自己有病，好像自知力已经恢复，其实他是伪装的假自知力。很多长期住院的病人都知道，只有承认有病，医生才会同意让他出院。所以他们会伪装成自知力恢复的样子。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经验的医生也能够轻易识破这种伪装。只要问他病中有哪些不正常的表现，他就立马原形毕露。缺乏自知力的病人是认识不到自己病中具体有哪些病态表现的。

民间将精神病人分为“武疯”和“文疯”。那些吵吵闹闹，甚至有暴力行为的病人称为“武疯子”。他们看上去“疯”得很厉害，但大多疗效相对较好。相反，那些看上去很安静，不吵不闹的病人反而疗效更差。病人甲、乙、丙、丁刚入院时都吵闹的很厉害，属于“武疯”类。经过治疗之后，他们的急性症状很快就控制住了。病人戊则属于“文疯”类。他的主要表现是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生活极度懒散。他从小父亲得病去世，由妈妈守寡把他养大，初中未毕业就得了精神病。他总是一个人发呆，口中喃喃自语。他妈妈抱着很大的期望送他住院治疗，但几年下来，几乎看不到一点疗效。他妈妈每个礼拜天风雨无阻，都会给他做些好吃的东西送来。但他只知道吃，吃完扭头就走，和妈妈一句话也没有。一次我看到这情景叫住他，让他和妈妈多说会话。但他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她妈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挥一挥手，让他回病房去了。然后她默默地转身离去。

我刚做医生，对每个病人都感到好奇，发现每个病人都是一个悲剧故事，让人唏嘘感慨。但我的老师罗主任却对我说：“时间长了就麻木了。如果十年以后你还能这样同情怜悯病人，你就是一个好医生。”以后这句话不时会突然在脑子里冒出来，让我心生愧疚。没过几年，我就很少再被病人的故事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