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乱弹 

小序 

近读《明史》，时生感触。

正史之立，例多禁忌。千削百篡，本貌难得保全。但即使这样，其中的许多史实，大至治国理政、兴衰革替、宫廷变乱、出将入相，小到时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乃至乡风社俗、里闾细闻。今日读来，依然鲜活生动，如在目前，启人情思。

国人向来讲求鉴古知今。从浩瀚史料中，剔伪锄芜，殚精尽思。虽游心于古，实致意于今。以古为镜，谁谓不宜。有鉴于此，自念年迫岁晚，犹堪一试，虚捱岁月，虽生何益！情兴发动，不能自已，是以不辞浅陋，率尔命笔。

又念毕竟上下数百年，古今睽隔。且不说时过境迁，许多历史事实难以避免的淹灭或失真，单是“官方立场”的“有意为之”，便足以令后世考据家束手。以今说古，谈何容易。然而，于时有会心之际，偶抒一得之见。姑妄言之，又姑妄听之，亦未尝不无小补。不务深刻，不求绝对，不贵独创，但率意遂兴，散漫而谈。非关论，不是评，无以名之，是谓“乱弹”。

皇帝能有个人的兴趣爱好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直接：不能。

明代十六帝中的第十个皇帝明武宗，名叫朱厚照，十五岁登基继位。这家伙好像患有多动症，一刻都闲不下来，天生爱玩。整天在宫里和妃嫔、小宦官们打打闹闹，做各种游戏，变着法儿的疯玩。

依照常情，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贪玩，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他是皇帝。

其时，宫中有一个太监，名叫刘瑾，是史上有名的巨奸大恶。他深得朱厚照的宠幸。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渐渐把揽了朝政大权。满朝文武大臣，在他面前唯唯喏喏，服服帖帖，如一群奴才。到了最后，唯一能对他构成阻力、使他不能遂心所欲的，便只剩下了小皇帝本人。为了进一步垄断大权，刘瑾想出了一个很简单但很有效的办法：“瑾每奏事，必侦帝为戏弄时。帝厌之，亟麾去曰：‘吾用若何事，乃溷我！”

有了这道“圣旨”，刘瑾心花怒放，于是“自此遂专决，不復白。”可以想见，这以后的刘瑾该有多开心：不管处理什么政事，连向小皇帝通报一下的程序都省了去。刘瑾自然也不客气，从此愈加作威作福、专横跋扈起来。

有明一代二百多年的统治，由盛转衰、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分水岭，正是在朱厚照统治的十六年间。这个贪玩的少年天子，在一茬又一茬的奸人佞幸诱导下，于懵懵懂懂间一步步越滑越深、越作越大，直到在三十一岁的盛年“作死”，也没能弄明白造成国家祸乱的根源。

无独有偶，时间过去一百一十多年之后，在明熹宗朱由校身上，这一幕又重新上演了。

朱由校的爱好很“奇葩”。《明史》说他“性机巧，好亲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意思是说，他特别喜爱干木匠和漆工活儿，而且一定要操斧弄锯的亲力亲为才过瘾。

说起来，这本该是一个很不错的兴趣爱好。爱劳动，不懒惰，这不正是古人谆谆教戒子弟时常讲的道理吗？普通百姓家中，若摊上这样一个儿子，肯定会万分满意的。

但问题依然在于，朱由校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皇帝。在普通百姓身上被视为美德的东西，到了皇帝那儿，就变成了灾难。

这一时期的皇宫宦官队伍中，出现了一个比刘瑾更坏也更狠的角色，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忠贤。和刘瑾一样，他也瞅准了皇帝老倌的奇特兴趣，并且也给皇帝设了同样一个套：“每引绳削墨时，忠贤辈辄奏事。”就是说每当看到皇帝兴致勃勃地在作坊里认真打磨自己的作品时，他就装作关心国家大事似的，凑上去“奏事”。

结果又奏了效，魏忠贤和他的老前辈刘瑾一样，也得到了想要的那句话：“帝厌之，谬曰‘朕已悉矣，汝辈好为之’”。

这是一份来得多么容易又多么厚实的“大礼”啊！魏忠贤岂能不照单全收。此后，“忠贤以是恣威福惟己意。”而且，比起刘瑾来，魏忠贤又变本加厉，怙势弄权的本领又大大向前发展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朱家的天下有大半个改姓了魏。据《明史》载：魏忠贤“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群凶煽虐，以是毒痡海内。”而可笑的是，当魏忠贤一伙在外面作福作威横行霸道时，那位呆皇帝竟然全不知情，还在深宫里挥汗如雨，全神贯注于他的漆器活呢。

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宋朝的皇帝徽宗赵佶。他一生酷爱书画、金石、园林等艺术，创作和鉴赏造诣在大宋朝顶尖一流。单即此而论，赵佶称得上是我国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但不幸他身为皇帝，艺术问题一变而成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个人的兴趣爱好在演进过程中被不断“异化”，逐渐和国家的兴衰存亡联结到一起。看似单纯的个人问题却蕴含了无比厚重的社会历史内涵。赵佶作为亡国之君的悲剧尽人皆知，也发人深思。平心而论，赵佶不是那种无恶不作的暴君，他有良好的素养和个人禀赋。但这种禀赋修养没有成全他，反倒害苦了他，也害苦了整个国家和那个时代的人民。

明朝的亡国之君是崇祯皇帝，但他背负的是一口黑锅。追论明朝灭亡的责任，往远处说是明武宗朱厚照。更近些，则是明神宗朱翊钧和明熹宗朱由校。特别是后面这爷俩，他们在位期间是明王朝最黑暗最腐朽的时代，走向彻底灭亡，已成为难以挽回的大趋势。所以《明史》对朱由校当政七年给出的结论是：“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億兆离心，虽欲不亡，何可得哉”。

2018.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