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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张姨

已有 5195 次阅读 2018-1-9 15:40 |个人分类:漫谈随想|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怀念张姨


眼前不断前翻的微信个人相册,一页页查看着张姨过去几年来转发的消息。心下凄然,思绪难平……

今天才得知噩耗。事出偶然,玉波大哥在微信里发给我一个链接,一个跟我同名的青岛人,似乎是一所艺术培训学校的校长。我回了三个笑脸,顺便打出一行字:“张姨怎么样了?”略觉不妥,重新改为:“张姨还好吧?”大哥的回复:“她走了,今天五七……”

我呆住了!刚才的不妥与迟疑,似乎印证了我心底的预感。半年来的各种忙碌,竟没再顾上打电话问问近况。记得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兄弟俩还经常在微信里互动点赞,但粗心的我竟一再没有想起来问问张姨的情况。不知道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责怪我。

我一查日历,赫然记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往事。那是12月2日的上午,嫂子前一天带孙女来我家小住。她告诉我凌晨手机上突然有个沂水的电话,她看后说是“田老师的”,没有接。嫂子口中的“田老师”就是张姨的老伴儿,我一直喊“田叔”(这个称呼如今看起来怪怪的,其实已经喊了三十多年了!)。我急着带孙女去动物园,没有给田叔回电话,因为我知道他老人家老年性耳聋的厉害。我就把电话拨给了玉波大哥。大哥在电话里说,是田叔有些老年痴呆症状,睡不着觉胡乱拨的电话。我在电话里问起张姨的身体,他告诉我说又住院了。

今年国庆长假期间,我和朝霞(我爱人)匆忙赶回老家一趟,我参加了一场初中同学毕业三十年的聚会。我俩抽空过去看看张姨和田叔,毕竟中秋节也在那几天。正巧碰到玉波大哥在张姨房子里。他告诉我们说,两位老人和张姨三姐妹去旅游去了,那天可能到了泗水的姨家。大哥平静地跟我说,张姨前些天检查出胰腺癌晚期,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她们姐妹四个一合计,要抓紧最后的夕阳时光,来一场张氏四姐妹亲情游。所有费用由广东的姨负责,黄岛的姨夫年轻些,在省内还负责交通(亲自驾车),田叔也跟他们一起,已经出去“周游”两个多月了!

听到这里,我既为张姨难过,也替她欣慰。我当时还想象着,平时不善言笑、耳朵背得厉害的田叔跟他们一起“云游”会是个怎样的景象!因急着参加同学聚会,我临走还特意嘱咐大哥:张姨身体有什么情况,一定及时通知我。

大哥在微信里回复说,外地的谁都没通知。言外之意,是他故意不告诉我的。田叔那天给嫂子打电话,很可能是告诉这件事的。他手机里可能没有存我的手机号。

啰嗦了半天,估计一般人也看不明白。大家一定会纳闷,这个张姨到底是我什么人?我想说,她是我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

我们家情况有些特殊。我父亲当年在我们乡(当时叫区)任副区长,我母亲是乡供销社的会计。上世纪60年代初,由于我父亲有“不当言论”(从小在我母亲那里听来的专有名词,至今不知具体内容),我母亲受到牵连,被“下放”到后来我出生的村子务农。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国家拨乱反正政策落实,我母亲一直为自己转正的事去县里“上访”,寻求“落实政策”之道。1982年冬,我母亲最终得以成功,恢复了公职,我们家18周岁以下的三个子女(我二姐、三姐和我)随她吃上了“国库粮”。那一年,我正在邻村读五年级。自觉扬眉吐气的哥哥(家里老大)那时已在乡里工作,算是有见识的人,他坚决主张让学习成绩不错的弟弟到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以期将来考上大学。现在看,哥哥的站位是高的。当时的城乡教学质量的确差别不小。由于一直学习成绩优异干班长的我,在五年级小学毕业前做了一份当年县城小升初的试卷,结果成绩差距太大。后来才知道,哥哥找的路子就是当年在东关小学(现实验一小)工作的张姨和田叔。他们三人一合计,我当年的水平根本考不上县城中学,于是决定让我到县城复读一年五年级。就这样,我就到了东关小学,住进了张姨和田叔家里。

事实上,张姨和田叔跟我们家的关系始自我哥哥。田叔是我哥的高中老师,张姨当年在我们邻村(也是我姥姥村)的联中教书。他们夫妇二人都喜欢文艺演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哥哥当年不爱学习,却对文艺活动颇感兴趣,他能拉二胡,能编剧本,甚至还能干导演的活儿!就这样哥哥跟张姨、田叔从师生发展成了朋友。后来好多人都打听,我家跟张姨一家到底什么关系。毕竟那个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小县城也不富裕,吃住在家里,常人觉得决不是一般的亲戚关系。

现在想来,在张姨家学习生活的一年多,的确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就是从张姨家考入了当时县城最好的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毕业留校,当了大学老师,直到今天。

张姨和田叔真把我当作他们的小儿子。那时候玉波大哥兄弟二人都已参加工作,我一日三餐随他们一起吃,晚上就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自习。毕竟多学了一年,那一年的课程对我来说的确很轻松。很快,我就在班级里崭露头角。

有几件事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刚去东关小学插班是在暑假前,没多久就放暑假了。我疯玩儿了一个假期,临开学前几天草草把《暑假生活》那本作业填了填,就回到了张姨家。张姨认真地翻看我的作业,眉头皱得越来越凝重。她严肃地告诉我,城里的孩子作业都认真完成,不能像你以前那样随便应付,而且还有大量的运算题都没做。必须做完才能让你上学。我又急又窘,在一边偷偷抹眼泪。张姨建议我利用晚上这段时间集中把作业做完。我认真地把作业补充完整,心中对城里的学校充满了敬畏。自那以后,我假期作业都不敢大意了。

后来跟几个同学慢慢混熟了,我在城里的学习生活稳定了下来。我们班里的一位同学,隐约记得他父亲是县城酒厂的厂长。后来还通过他这个关系常去酒厂玩耍,在酿酒车间有一把葫芦勺子,可以随时舀起汩汩流出的原浆酒品尝一下。记得有一次,这位同学闯祸了,具体什么祸都忘记了,反正吓得不敢回家。我就自作主张地把他领到张姨家,想让这位同学跟我挤一晚上。张姨发现后,坚决不同意,一定让我把这位同学送回家去。我当时还对张姨不具同情心很不以为然,现在想想,作为小学教师,她的处理方式是对的。尽管我当时不理解,但我言听计从。如今连这位同学叫什么都忘记了,毕竟才同学了一年多。

由于我学习成绩优异(五年级寒假前期末考试是全年级第一名),班里推荐我担任学校大队长。这可把张姨和田叔高兴坏了,就像他们自己得了什么高级荣誉一样。那之后,每周一升旗仪式都由我这个大队长主持。现在想想,带有浓浓方言的乡村小子站在一群城里孩子面前,一本正经地履行着程序化的步骤,的确是挺滑稽的一件事。记得有一次,学校邀请了县党史办公室窦主任来做讲座,讲座照例由我主持。中午,我拿回主持稿,田叔让我读给他听,还对我的语气、语调、停顿等进行指导,张姨也在一边支招。记得当时我不认识“聘请”的“聘”字,现场请教他们这个字的读音。现在想来,凭张姨、田叔他们多年的舞台表演经验,指导我这个小毛孩子,应该是很轻松的事儿。结果,那次还是出了点纰漏。讲座开始前,照例是升旗仪式,全体起立,行少先队礼。待结束,我应该发出指令:礼毕,请坐下。结果不知为啥,话筒在“礼毕”之后就没有声了,下面的同学都没有听到“请坐下”的指令。我规范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没有“审时度势”地再喊一遍。后来下面的班主任老师指挥各班坐了下来。这个场景后来被张姨和田叔津津乐道了多年。

前面说过,张姨和田叔对我的学习要求极其严格。一直鼓励我,要好好学习,考沂水一中,将来考大本。那时只知道大学分大专和大本。玉波大哥考的大专,当时在中学当体育老师,我很是羡慕。小学毕业前,我获得了一枚地区级三好学生奖章。当时也不知道这个奖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张姨和田叔跟一位客人交谈,田叔有些炫耀的成分,跟那位客人讲,我获了那个奖,可保送去沂水一中读书,不用参加升学考试了。张姨在旁边一个劲儿使眼色。过后她把我拉到一旁,严肃地跟我说,别听你田叔的,他喝醉了,你得好好考试才行。如果没有张姨的解释,我根本没当回事。她这一强调,我小小的心里便认定,的确可以保送。当然,我根本没有在乎这些。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后来顺利通过了升学考试,拿到了全县第三名好成绩。如果只算语文和数学,我是第一名。当然,这没什么可骄傲的,毕竟我是多学了一年。但我知道,我的“优异”成绩让张姨和田叔骄傲了好多年!

张姨和田叔对我,真像对自己孩子那么严格,可能还要更严格。也许他们觉得,他们有责任“搞”好我的学习,否则无法向我哥哥“交代”。其实,现在想来,这纯粹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友情和信任。不过,在他们家学习生活一年多,我们从友情到亲情,真感觉像一家人一样亲。在张姨家里,我不仅慢慢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也慢慢锻炼了自我管理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一年,他们不仅养育了我,更塑造了我。

多年后,我终于顺利考入山东大学。记得那个暑假,哥哥带我到张姨家去报喜。玉波大哥早已经将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两位老人,他那时已经到沂水一中任体育老师了。张姨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跟我说,建刚,你终于完成了当年咱们在东关小学的约定了!这句感叹,直到今天我才体会出来一些:从我踏入他们家开始,我们就开始了一个践约的过程,直至顺利上大学。没想到,两位老人一直把这个责任扛到了我小学毕业后的7年。那一刻,他们应该很欣慰,我哥哥当年拜托给他们二人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说实话,从在东关小学读书开始,直至在中学读书期间,我对张姨和田叔感情很是“复杂”。我一直“怕”他们,但又深深眷恋他们。怕他们问我学习,怕他们批评我学习不够好,但我深深感受到他们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我知道,他们常常盼我去他们家做客。上中学时,我经常路过他们家旁边,每一次都像做贼一样赶紧溜走。及至上了大学,哥哥有一次跟我说,以后你每年自己去看“张老师、田老师”吧。我知道,哥哥是让我有担当,懂得报恩。自那以后,我每年回去过年,都自己去看望两位老人。

退休后的张姨也没闲着,他和田叔二人开办了个幼儿园。我敢说,他们家开办的幼儿园是全县第一家私立幼儿园,也是教学质量和生活质量最好的幼儿园。县城里的适龄儿童家长都希望把孩子送到他们家幼儿园。我能想象出张姨耐心细致工作的样子,她坐在院子里,周围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场面温馨,令人神往。

这几年,随着世事俗务增多,回老家过年的时间从一周减到1-2天。无论再忙,我都是在年前去看望张姨和田叔。他们有时候想留我吃饭,更多的时候,我也想留下来多陪陪他们,但往往同学亲友的聚会约请使我们的话叙变得匆匆。根据老家传统,前几年,我又借中秋节前回老家的机会,增加了一次去探望张姨和田叔,但每次前去也都匆匆。

不知道是不是张姨有什么预感。去年春节前,我还是独自一人提前去拜年(没带孩子的原因是他们二人经常都给孩子压岁钱。本来带的东西也不值多少钱,还让老人搭上压岁钱,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张姨照例跟我来了一个拥抱,田叔耳背的厉害,但也兴致很高地插话“喊”谈。临走时,张姨提出,她想见见大力(我儿子),也想见见朝霞(忘记说了,朝霞也是张姨、田叔的学生,小学比我低一年级),说好多年不见了。我跟他们承诺,大年初一我们一家过去拜年。

这是我们一家第一次集体去张姨家拜年!头天夜里,张姨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直闹腹泻。一天不见,老人憔悴了不少。但看到朝霞和大力,她拖着疲累的身子硬要起来给我们倒茶。我赶紧扶张姨坐下,看得出田叔满眼的心疼与关切。聊了没两句,张姨挣扎着去了另一个房间,一会儿拿出一个红包,这是给大力的压岁钱。看来,她是早就准备好了。由于担心累着张姨,我们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告辞了。匆忙间,也忘了拍个合影。

再就是中秋节过去,正赶上两位老人去“周游”。也是在那天,我得知了张姨的重病。我天真地以为,应该没这么快会恶化,所以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张姨也玩微信,所以我们经常“互微”。我经常转发一些中俄文化、教育等方面的文章,她每每都认真看,看完都给我回个语音,表示赞。她很少发文字,因为她看字费劲。中秋节回来没几天,张姨发给我一条微信,是文字版的,全文录于下:

“建刚,全家好?大力学习可好?十五(指八月十五中秋节)你耒(即来,一看就是手写输入法)看我们,让我感激不尽!你这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品质使我们感动之深啊!!!”

看时间是2017年10月13日,农历八月二十四夜里9点27分发的。

现代技术的确是个好东西。那段时间我正忙于迎接教育部本科评估准备工作,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我是第二天夜里9点56分回复的:

“听说你们几姐妹外出游玩了。太好了!未见到你们二老,甚憾。遥祝万事如意!春节回去再去看你们。大力学习有进步。”

后来她在10月15日中午两点转发了一条人生鸡汤的小文。主题是为人相处之道。我没顾上回复。她发的倒数第二条是11月19日早上9点半,转的一篇“早上五点起床的好处”的文章。最后一篇令人泪目:现在看,是她离世前三天发给我的,一篇生活小常识,“菌类不能和茄子一起吃”。迎评结束后,我就开始了有史以来最忙的一个秋冬赶会季。最后这两篇竟然没回!!!

现在想来,心痛不已。可以想象,张姨那时已是病入膏肓,还惦记着给我提醒,不要把菌类和茄子放一起吃,以免中毒。

翻看张姨发的朋友圈,她最后转发的文章我看过,不记得有没有给她点个赞。是姚明与14个明星的合影照片,他们之间的身高差令人忍俊不禁。看看日期,是2017年11月30日19:38分。我没细问玉波大哥张姨走的最后时间,但我知道,那时,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只有用小时倒计时了。

看着张姨微信头像,是一张她穿旗袍的笑脸:慈祥,和蔼,幸福,满足。她生前看到那14张身高萌差的照片,也一定是这张笑脸。我相信,张姨最后走得是安然的,没有痛苦。她最后还在笑。正如她那张头像,永远定格在我脑海中。

张姨,原谅不孝的建刚没有送你最后一程。估计你在那边已经跟我前几年过世的父母、你的老朋友接上头了吧?正如你当年在我们家低矮的草屋里,爽朗的笑声响彻整个小院。记忆中,你就是这张笑脸。

张姨,走好!

2018年元月5-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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